第10章(2 / 2)

今萍嵋 暮兰舟 4356 字 1个月前

此时一红一绿两只蜻蜓互相追逐着飞过,坐在凉轿上的沈今竹像是打了鸡血,精神起来,蓦地站起,挥舞着双手抓去,居然捉到了绿蜻蜓,抬轿的粗实婆子们发出一阵惊呼,好容易保持平衡没让沈今竹掉下去,跟在轿子后面的金钗玉钗吓得面色发白,额滴个神啦,求四夫人大发慈悲早点回来吧,您一天不管,表小姐就能上房揭瓦,额们实在受不了啦!

沈今竹捏着蜻蜓翅膀,乐呵呵的给沈韵竹看:“瞧这个大不大?给二姐姐喂蜘蛛去?”

沈韵竹看着蜻蜓鼓起的大眼睛,内心轻轻一叹:算了,我和她说这些做什么,分明还是个不通世事的熊孩子。

其实沈韵竹倒是误会了,沈今竹并非不知愁为何物,她明白沈韵竹心情不好,蜘蛛没送出去,就巴巴的捉只蜻蜓逗姐姐开心,手段过于简单稚嫩,沈韵竹理解不了,这和年龄有关,就像敏哥儿和讷哥儿能从躲猫猫游戏中找到快乐,而沈今竹就不屑于参与其中,这便是代沟吧。

话说管嬷嬷目送了两位小姐的凉轿消失在树荫里,这才回到院里,打帘子的小丫鬟自知有错,见管嬷嬷回来,忙自觉的跑到日头底下跪着,自扇了两巴掌,甚是舍得下手,双颊立刻红肿起来,“奴婢该死,偷懒去耳房歇觉,耽误打帘子通报。”

大过节的,一上午连罚两人,管嬷嬷心情很是不爽快,若是把这个小丫鬟罚的狠了,怕人闲话说王氏狠戾,只得说道:“你老子娘一辈子在外院上洒扫,风吹日晒的,好不容易把你弄到二门里头当差,盼着你出息,你倒好,大白天的主子都没睡,你猫在耳房里打起呼噜来,真该泼一盆冷水清醒清醒,去浣衣房里吧,天天冷水泡着,看你还瞌睡!”

小丫鬟哭噎着,对着王氏的房间遥遥磕头,卷起包袱走了。

管嬷嬷回到房间,见王氏舀着一盏冻葡萄酸梅汤喝着呢,急忙夺了碗勺,“还吃着药呢,最忌生冷,吃这些作甚?”

王氏无所谓的嚼着冻葡萄,“这月屋里连冰都不敢用,也不见身子好了多少,可见大夫说的话不能全信了,乘着还有胃口,吃点想吃的,且过的一日是一日罢。”

人若久病,性子变得古怪消极也是常事,管嬷嬷长叹一声,将碗勺还给王氏,“就吃一盏,再多便是不能了。”

“还是嬷嬷对我好。”王氏仰首一笑,管嬷嬷见王氏吃的香甜,就没提沈今竹听了她们的谈话这事,怕打扰她的兴致,暗想横竖四小姐懵懂无知,听了些也无妨,小孩子家的,过一晚就忘记了。

王氏就这么任性了一回,到下午便觉得小腹不适,只是她生性好强,强撑着参加完当晚的乞巧节家宴,到了下半夜上吐下泻,腹痛不止,连夜请医问药,竟是一病不起了,当然,这都是后话。

且说沈今竹“献宝”不成,只得将绿蜻蜓喂了蝈蝈笼里的蜘蛛,还威胁说:“把你喂饱饱的,今晚一定要争气结网啊,要不然,我就把你送给大嫂的百灵鸟当口粮。”

金钗忍不住问道:“四小姐,百灵鸟吃蜘蛛?”

“不清楚。”沈今竹坦然道:“不试试怎么知道吃不吃。”

金钗玉钗面面相觑,默默为百灵鸟点了个蜡。

回到小院,金钗玉钗偷偷向福嬷嬷告状,福嬷嬷愁的皱纹都多了,好一顿唠叨,沈今竹没再生事,上午老老实实写字读书,用罢午饭,正欲歇个中觉,福嬷嬷提着一通腥臭温热的液体进来,沈今竹眼皮乱跳,问道:“这——这是什么?”

福嬷嬷说道:“乌鸡血。”

“做什么用?”沈今竹觉得大有不妙,莫非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美白秘方。

福嬷嬷将一整包桃花粉倒进乌鸡血中,用猪毛制成的排刷边搅边说:“这是夫人从《香奁润色》上找的偏方,将二月桃花研磨成粉,在七月七正午取乌鸡血和之,涂在脸上身上,皮肤白里透红,非常好用呢。”

“什么?!”沈今竹吓得缓缓后退,正欲跳窗逃走,被埋伏在此的金钗玉钗捉住,此时又涌进七个小丫鬟,将沈今竹抬到浴房的竹榻上,按照上午排练按腿的按腿,脱衣的脱衣,分工协作,福嬷嬷化身粉刷匠,蘸着桃花乌鸡血一遍又一遍的往沈今竹身上刷,还不停的安慰说:“若想人前变美,就得背后受罪,乖乖别动,过一个时辰才能洗呢,四小姐歇个午觉吧。”

也不知是年少瞌睡多,还是挣扎着累了,沈今竹居然真睡过去,醒来冲了五大桶水,对镜一照,福嬷嬷满意的笑道:“果然有奇效。”

沈今竹腹诽道:这是吓白了好吧!

到了傍晚,沈今竹换了身衣服,去沈老太太院子里问安。

才入院门,就见一个面有泪痕的妇人领着一对才留头的男童女童出来,男女童都晒的漆黑,比沈今竹更甚,引领客人的仆妇解释说:“这是阮夫人一家,以后要在咱们家暂住。”

家里时常会有暂住的客人,沈今竹自己都快要去瞻园常住了,她对新客人一点兴趣都没有,倒是觉得终于有人比她还黑了,有些没心没肺的幸灾乐祸之感。

进了屋,得知沈老太太会客后去了书房,沈今竹径直找过去,沈老太太抱着一卷巨幅图轴,向她招手道:“四丫头,过来帮祖母把这个铺在罗汉床上。”

沈今竹乐不可支说道:“是《大明万国舆图》么?今日祖母要给我讲那里?”

成人高的图轴在山字大理石罗汉床上缓缓展开,这是西洋传教士利玛窦所绘、工部员外郎李之藻翻译临摹,是史上最全、最精准的世界地图,后流传至今,按大明律,民间是不准私藏刻印临摹这等巨幅地图的,连官员收藏的地图都有严格的限制,不是你想有就有,但纵使如此,处于各种需要,地图还是在黑市上广为流传,沈家以前做过航海贸易,那时家里就收藏了这幅《大明万国舆图》,世界之大,尽在眼底。

沈今竹指着写着锡兰国(即斯里兰卡)的地方说道:“上次您讲到这里了,说这里产各种宝石、乳香还有龙涎香,当年郑和下西洋时,锡兰国王胆大包天,想抢了咱们大明的船,被郑和打败,绑着国王回来,咱们皇帝另选了新王换上。”

沈老太太是顶门立户的独女,早年随父亲行盐,后来和夫婿携手做海商,见识颇广,闲来无事经常给沈今竹讲些见闻奇谈,从不像其他妇人那样说些神鬼报应、烈女孝子的故事。

“你记性倒是挺好。”沈老太太摸摸沈今竹的光头,“今天不说锡兰了,咱们讲讲台湾。”

“自己家的地盘,有什么好说的,我想听您讲这里嘛。”沈今竹指着非洲地界说道:“听说昆仑奴的老家就在这里。”

“什么自己家的地盘?”沈老太太面有愠色,“荷兰人已经攻占澎湖了,如今台湾几乎被荷兰和西班牙瓜分,咱们大明毫无还手之力,龟缩不出,任凭台湾百姓被人鱼肉,如今看来,整个台湾都会沦陷,唉,若是郑和还在,怎容得这些宵小之辈染指我大明国土?”

“方才在院里碰到母子三人吧?他们章家原本是福建人,当年和我们沈家一样是海商,和我们沈家半路出家不同,章家世代都是吃海商这碗饭的,当年咱们家刚入行,章家帮了不少忙。后来大明又开始海禁,逼的没办法,举家迁到台湾,买通了当地官员做起私人海上贸易,唉,荷兰人打过来,章家遭遇灭顶之灾,诺大的家族只逃出母子三人,不知在海上漂泊了多久,万幸被渔船救上来,快到福建了,又遇到倭寇打劫,九死一生到了金陵,孤儿寡母投奔我们沈家。”

难怪那两个人比我还黑,原来是在海上漂泊晒的,若不是连遭劫难,也不会在选在过节的日子投亲靠友。沈今竹目光在地图上扫视,指着标记着荷兰的地方问道:“看起来不过是个小国,还没有我们南直隶一半大呢,怎地如此猖狂?”

沈老太太答道:“听章夫人说,荷兰人的大炮火【枪着实厉害,台湾防务空虚,大明官兵溃败的溃败,战死的战死,居然有些官兵担心朝廷问责,干脆落草为寇,和倭寇一起作乱。”

每次说起倭寇,沈老太太心里都会锥心一痛:她的长子就是抗击倭寇时殉国的。沈今竹听沈老太太讲过无数遍大伯父殉国的故事,此时看着祖母脸色,知道一定又想起了大伯父,遂转移了话题,握着小拳头说道:“现在才明白李清照那句‘至今思项羽,不肯过江东’的意义,大明什么时候才能把荷兰人和西班牙人赶出台湾,为无数个章家那样的家族报仇呢?”

沈老太太颓然垂首坐在罗汉床上,叹道:“大明帝国正在衰落啊,和人一样,有过壮年,也有日暮西山的那天,郑和时期万国来朝、天下臣服的荣耀一去不复还。我也是如此,本以为好好保养身子,天天打拳强健体魄,绝不会躺在病榻上成为脾气古怪的老废物,平日最不喜别人说老这个字,如今看来,人不能不服老啊,连帝国都在衰老,何况是我等凡人。”

沈今竹懵懵懂懂,“爹爹给我讲史书,凡是国之将亡,必有妖孽生,百姓流离失所,土匪群起;藩王大将自立为王,各自为战;或外族入侵,逐鹿中原。如今我大明并无这些征兆,江南富足,金陵城歌舞升平,秦淮河更是夜夜笙歌,从未听说过大明国要完呐。”

“傻丫头,这种话谁会乱说?要杀头的。”沈老太太说道:“以史为鉴,你爹爹说的有道理,我也希望自己是瞎想,说不定那天大明转运,把这些红番驱除出去也未可知。”

“对对对。”沈今竹叠声和道,灵光一闪,胡诌了一句,“但使龙城飞将在,不教红番渡河山。”

“最近还开始出口成章了。”这话把沈老太太逗乐了,“你这是开了窍呢,还是你二姑姑教的好?还真和以前不一样了。”

“是我天生奇才,开了窍,我爹爹打小是神童,南直隶解元,二十多岁中进士,我是他闺女呢,还能差么?”沈今竹涎皮赖脸往沈老太太身上蹭,终于说出了憋了许久的话:“祖母,我不想去瞻园。”

熊孩子有进益,沈老太太比自己病愈还要高兴,她依旧宠溺的摸着孙女的小脸,却不再一味顺从,“以后乖乖的跟着你二姑姑,将来奔个好前程,我老了,教不了你什么啦,瞻园又不是北京,我们祖孙俩见面说话都便宜”

祖孙两个说着体己话,外头丫鬟来请,说家宴快要开始了,请老太太和四小姐入席。

乞巧节算个不大不小的节日,往年住在八府塘的沈三爷一家是自行过这个节的,今年沈老太太小中风,沈三爷时常过来伺疾,乞巧节干脆把家人都带来乌衣巷老宅团圆,沈大少奶奶王氏和沈三夫人何氏照例举筷给沈老太太布菜,沈老太太摆手说道:“孙媳妇身体不太好,你就歇着吧,不用你布菜了。”